【楔子】 对于艺术作品而言,“风格”是一个永恒的话题。在渊源有自、传承有绪,名家辈出、佳构如云的基础上,总其窍要,审其脉络,灯谜的艺术风格可以大致分为作品风格、作家风格、流派风格、时代风格、地域风格等几种类型。这里仅就作品风格,以百川先生和我本人为例,做些尝试性的讨论,以期抛砖引玉。文中没有具体引征谜作,谜作当在知音者的意中;文中没有进行条分缕析,只是信马由缰,拉杂写来,感性认识大于理性认识;文中颇有借此揄扬自己的嫌疑,好在尚可以用“未能免俗”做个解嘲;文中可能还会有与某些谜友观点不一致的说法,但绝对没有诋毁他人的动机与劣习。
我做谜所取题材,较多帝王将相、金戈铁马,浓墨重彩、大声镗鎝者,至于模山范水、刻画雕凿,吴侬软语、卿卿我我,非不能也,素心不喜也。据剑声转述平安道语云“成岩谜味浓,百川谜味淡”,虽颇多可议处,但大抵还是道着一些痛痒的。我与百川先生过从甚早,彼大我十一春,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即从谜。我曾师视之,彼却引周树人对许广平称“兄”之例,相约今后称兄道弟,说是利于平等交流;岂知这一交流,三十华年就流水般地过去啦。 百川之文,早期似受周树人杂文、随笔的影响,虽无投枪匕首、剑拔弩张之内容,却有文笔、风调上的惊人相像。而后来,随着岁月的嬗替,鲁式色彩渐渐褪去,在其序跋之类常见的文字中,又平添出几分絮絮叨叨的人情味,温婉而可人。
百川之谜,有人称之为典故谜的大宗,说什么“我读柯老之作,羡其气象万端;读百川之作,叹其用典斑斓”。其实这是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,缘于“不读五千卷,不得入其室”——不读百川五千谜,不得管窥蠡测之故。其实百川谜犹如深山修炼之得道高僧,又如大慈大悲广大教化主,所谓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”,所谓“老子一气化三清”,百般幻象,俱随心意而为之。倘或强要挈提出创作风格和特色,那就是百川经过几十载的上下求索,形成了以现成古典诗词文(以诗为主)句挂面,底义悉数对露于面的“辞章谜”。这种谜,面雅底丰,易于在现场悬猜使用,便于在一般爱好者中推广,故现今闽粤沿海一带“慕有道而折其巾角”,已效学成风(流行于台港者,则略有变异;有心人甚至总结出面现成七言律句或自撰七言诗句,按音节划为二二三或二二二一,分段对应,扣底三字或四字,并且底中只设一二字别解,不使转义太多,这一有规律的范式),蔚为大观;同时也影响到中华谜坛,大有成为创作主流的趋势。这种“辞章谜”,远不是“运典”一法所能够包容、概括的。从另一角度上观照,这无疑也是百川对于谜学创作与时俱进的一种贡献,其意义应和《谜病例话》一样重大与深远。百川先生赢得谜人们的普遍尊重和景仰,人格魅力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,其做谜既不温不火、洁身自好,又凸显风格、自成一家,影响广泛,化被四方,无疑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。
虽然目前潮汕地区青年后辈中有一种说法:“学百川谜死,学江风谜生”(书家李北海曾云“学我者拙,似我者死”,画家齐白石复云“学我者生,似我者死”,均足堪玩味),这充分证明了百川谜修炼已成,艺术风格稳定而突出。回顾历史上的真正大家,如张起南、薛宜兴、黎国廉、来楚庚、钱燕林、柯国臻辈,莫不如此。同时,这也体现了百川作为一代大家“但开风气不为师”的精神风貌。此外,年轻人思想活跃,敢于突破固有的思维定势,“转益多师是汝师”,学学楚鸿兄降龙伏虎、纵横捭阖的手段,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反观我之学谜,入手幸得数位谜界高人的指点,少走了不少弯路,因之早岁以别解会意为主,辅以增损离合,时有一二可耐咀嚼之作。也是少年人的心性使然,甚爱勾心斗角,曲折多变,譬如当时便有谜人评论道:
“赵首成的谜,好像武侠小说中的瑜伽功夫一样,关节扭变了形,从人意想不到的地方,伸出一拳或踢出一脚来,主要特点是奇、准,从而给人一种清新的感受。”(兴化刘鸿喜)
“其制谜手法多变,行文造句以清新为尚,或立意新奇,或炼字警劈,或刻画妙肖,或言在味外。用典运思重诗词标格,或取声韵流畅,或取古朴幽峭,或取状物华赡,或取言情庄谐。观斯谜也,有谏果甘回之妙。”(梧州杨城)
“他制谜博采众长,融会贯通,逐渐形成一专多能的创作风格。”“他的谜作内涵丰富,扣合严谨,典雅浑成,神完气足,于古色古香中求新奇,在平顺稳惬中见险绝,获得谜界师友们的很高评价。”(六安金泓)
谜友们的推许、謬爱、鞭策、鼓励之语,高情厚谊,使我至今难以忘怀。然而,彼时我的追求新奇与险绝,较之眼下网络精英们的竞奇猎艳、缒幽凿险,显然属于“小儿科”,是小巫见大巫,无法同日而语,必要甘拜下风的。随着马齿徒增,脑筋已渐不听使唤,只好既“戒之在得”,又“戒之在斗”。不幸中之大幸的是,书卷气尚存一二,鉴赏力犹剩三分,扬长避短,避实击虚,焉知一定是失马非福?故尔我近年为谜,颇多典故章旨与成句挂面之作,纵难辞涉僻涉晦、廓泛无稽之讥,而私衷无悔焉。所以近日又有畏友下以断语:
“赵首成是成句挂面灯谜创作的代表人物,真正的“带着脚镣游戏”者。在创作过程中,他注重灯谜技法的创新,成熟的技巧常常生发出新意。凭借深厚的国学功底,他把发散思维和联想思维发挥到极致,表面上却藏而不漏,古、今、中、外、典雅、诙谐、时尚尽在谜底中揭示出来。”“赵首成有很强的灯谜鉴赏能力。他主张唯美的灯谜,当然这种唯美不是王尔德的唯美主义。”(银川苏德友)
虽是仅就成句挂面谜着眼,频加褒奖,然而其中亦不乏“落地作金石声”,让你不得不由衷服膺、虚心接受的批评。
众所周知,典故谜大都含有人物及其故事情节,让人读来兴味盎然,犹如饮一坛气味甘冽的老酒,谜趣浓烈之极。借助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浩瀚博大、精深醇厚,运用谜技,巧事嫁接,由此产生亦庄亦谐之趣和形形色色的风情韵致,醉人陶己,何乐而不为?因此我说,这类谜正唯恐其味不“浓”!
至于谜味的“淡”,应作“平淡”或“恬淡”解。须知为诗之道“绚烂之极,归于平淡”,做谜岂不亦然?谜由面及底,内外通透澄澈,看似平淡,其实是冰雪聪明。至若“恬淡”,那就更是上上之境啦,这非但由为文造情、造境而成,还与作者的胸襟、器度、学识、修为有密切关系。知人论世,谜如其人,为人处世不能旷达恬淡,其谜又如何可以“恬淡”得起来?
浓郁是一种风格,平淡亦是一种风格。流派可以暂且不论,风格却不能不讲。风格是长期积累、自然形成的结果;而谜人的作品风格也有早中晚期之别,晚期以至盖棺论定的成熟风格,才能成为一生的风格定式。譬如颜真卿和黄庭坚的书风,青年时期大都规整秀美、法度森然;中年则渐觉恣肆壮美,风神笑貌如在眼前;晚年始集大成,乃见老辣生动、张力毕具,精华内敛、遗貌取神,臻至“人书俱老”之境,终于形成唐宋两代书家代表性的风格。谜人谜作风格的形成,若以百川和我为例,亦大率类此。(百川早年亦诸体杂陈、多法并施,长至完整一阕小令,短至一律二字词汇,“面”貌各异,“风”格不同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)风格本身并无高下轩轾,要之,施为在人。浓郁休要如“浓墨宰相”刘石庵浓到“濡染淋漓,在线条外形上不无臃肿之感”(陈振濂《历代书法欣赏》),也莫弄成浓油赤酱,推化不开,令人“吃不消”,从而得三高症;平淡切莫一味清汤白水,淡到像“淡墨探花”王梦楼的书作“如秋娘傅粉,骨格清纤,终不庄重”(清?钱泳《履园丛话》),要知“不信诗人竟平淡,二分梁甫一分骚”,陶渊明也有金刚怒目式的“刑天舞干戚”诗句,以及“白璧微瑕,惟在《闲情》一赋”的传世。究其实,“浓”与“淡”不是坚决对立的敌我矛盾,也大可以“我泥中有你,你泥中有我”、“浓妆淡抹总相宜”的。
有各种各样、丰富多彩的谜作艺术风格,方能形成中华谜坛百花齐放、万卉争春的大好局面。
(原载《沐云斋文虎类稿?谜文卷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