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陈奕纯的新作《天风》,他不但创作力健旺,而且每有所作必都力求突出新意,这也是我所最欣赏的。艺术家切忌复制,无论复制别人,还是自我复制。但这也是我们在创作中经常走不出的怪圈,不自觉间我们就会陷入了这个窠臼。清醒的艺术家,因此格外痛苦,常常备受折磨,废寝忘食且不说,最苦的是精神的熬煎。这是真的想有所作为的艺术家的苦恼,除非你已力不从心,或者甘于平庸。谁能够切实体会到艺术家真正创造的快乐和痛苦?
于能够时时出新的艺术家,我是深致钦佩的,也每每会为之感动。在拜读他新作之初,我总是饱含了期待,期待的过程却是快乐的,而阅读期间,则又会时时为之激动,这是欢欣鼓舞,更是击节赞叹。我的满足与酣畅,乃来自于一种探秘的欣愉,层出不穷的崭新的意境,新我耳目,也开我胸襟,那份沉厚的思想的力度震撼了我的心灵。
读一个好作品,我会快乐很长的时间,这也是我对可以给予我这种快乐的艺术家充满了感激的缘故。陈奕纯是很少的能够让我期待和获得欢乐的艺术家。他的每一帧作品,都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琢磨,不出彩时绝不轻易脱手。这是自苦,却也是对艺术的敬畏。在他人如果作品能够倾注了感情,已经是优秀的作品了,但陈奕纯却更是让整个生命都为之燃烧,因此,这种炫人的光彩就令其作品都涌动一种灼人的生命的力量,让人可以感受到了艺术的广度厚度和深度。他的画都是厚重之作。
这幅《天风》,陈奕纯说,是一个秋深时节他游白洋淀后的感悟。白洋淀也即是孙犁笔下的那个诗意的荷花淀,孙犁以其浪漫的情怀赋予了它温柔的美丽,歌颂了生活在此方水土上,处于特定时期的众多女性,她们有似水柔情,又有昂扬爽朗的性格,人性的美丽并不因残酷的战争而有所减弱。孙犁的《荷花淀》为我们树起了一个文学的高度,这却也是艺术的一种高度。我相信,即使是用国画等另外的艺术的形式,要如何更好而从容地抒写,这对于陈奕纯却也是一种挑战。
到底真的别具匠心,这里也可以见出了陈奕纯的高明。他把艺术心灵的眼睛转向荷花淀随处可见的芦苇,这些芦苇因为惯见而十分平常,更多的人们会因此忽略了它们,但这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。不错,荷花淀的芦苇是平凡的,可是,陈奕纯却发现了它那不平凡的美丽,也感受到了它动人的诗意,这就是他艺术家独特的锐敏。他发现这些芦苇,其实更像孙犁笔下的那些荷花淀的女性,她们是那么普通,却又是十分美丽的。她们是母亲,是妻子,也是我们的姐妹,表面上看来,她们很柔弱,却绝对不软弱,她们有博大的胸怀,更有刚韧不拔的坚忍。 瞧瞧呵,在狂烈的大风下,它们摇荡着,可是即使怎么残酷的风,也折服不了它们。翻滚着,激荡着,在清亮的水面上,那么诗意地组成了一个生动的画面。洁白似雪的是芦苇抽长着的穗,秋霜染出了点点的金黄,摇曳的风情,勃勃的生意,这是最美丽的激动。就是我们不去拟人化地联想,把它纯粹地当自然界的景致来欣赏,这仍然是艺术的,更是美丽的。
自然界的花开花谢,盛衰荣枯,其实都是诗情画意。因为万物各欣其所遇,应时而动,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法则运转,这就是美丽。艺术的最高境界,依我看来,也就是自然。而这里,陈奕纯所展示的,乃正在于自然。然而,自然或者会被误解为照搬生活,却是大谬的。所谓自然者源于生活高于生活,乃有我之景,我的精神贯注于其中,则画作因我而妙,而其间之景物则也无不有我的影子在焉。如是,自然则为艺术之自然,乃我心目中之万物,而万物者即我也。故读此帧《天风》,我们又何尝不是在读陈奕纯的思想和胸襟?
天风来天末,浩浩乎起芦苇,那么优美的舞蹈,姿致丰神无不隽逸,而这诗意的画面,旷远的意境,以及深邃的内蕴,又怎能不让我们浮想联翩呢?
世间有喜欢牡丹的,大多数喜欢她的富丽;有喜欢莲花的,撇除佛教的因素,周敦颐说她,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夭。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。潮汕人家,从前住的是四点金、下山虎一类房子,进门有天井,人们很喜欢用一个大缸养几朵莲花,这是夏日里的风景。还有喜欢梅兰的,都很高雅,或者名贵,诗文里画里是常常被赞美的,但我们却很少见有赞美芍药花的。
陈奕纯别出机杼,他写了一篇《被遗忘的芍药》,到底敏感,这艺术家的灵敏,我自愧不如。他着重于“被遗忘”这三个字,这却正是筋节之处。记得当时读后仿佛悚然一惊,有警醒的感动。想起自己,于芍药并不陌生,母亲在世时,她喜欢芍药,或者也由于芍药的不名贵,卖得十分便宜,每年春节,她都会买一两盆来家,摆放于客厅显眼处,却也春光荡漾。
芍药,好像没有什么香气,但她开花时开得很盛,红红的一片。我留意过,来来往往的人不少,可是很少有人关注过她,她在人们忽视之中,自开自谢,除了母亲,连我们都不理会她的,可见她真的是“被遗忘”。那么,她该深感寂寞了吗?我们可以想象的,她在这春天的季节,应时而动,也绽放自己的风华,以最美的姿态呈现,可是却备受大多数人们的冷漠,应该有怀才不遇的怨气吧?这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,我想,芍药不会介意的,她并不喜欢凑热闹,虽然也开在春天,但她不争先,做出一副“俏也不争春”的傲然,未免有些自我标榜的造作;也不故意地去争奇斗艳,博得世人的青睐。她也就应令而开,时候到了,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,她就繁繁地开了,与群花一起盛放,参与了这春天音乐会的大合唱,不卖弄也不偷懒,尽情地欢歌。这人间的春光,这天地的缤纷,有她的一分奉献,她就已经满足了。
此际,我就近仔细观察芍药花,同样有一份逼人的风华,她的花艳而不媚,繁而不浊,姿态生动。忽然就想起了陈奕纯文章里有关她的描述:芍药首先是一味药,中国的一味中药;其次是一种草,可以治病的草;最后才是一种花,香不过莲花的清远,艳不过牡丹的华贵,但她的美却是大写意的,远远在莲花和牡丹之上。他可谓真知芍药者也,堪称知音。有真正懂得的知音,芍药该感觉高兴的。陈奕纯不但文章高手,绘画更妙,他擅长既文且画,那么,是文不足画来凑吗?却是欲罢不能,文与画互为表里,充分表达他对芍药的感情。当然不仅仅喜欢而已,其间有质疑有惋叹有联想,更有弦外之音。
对于美丽的东西,我们忽视,视而不见,这是暴殄天物,对于她的一种不尊重;但假借了喜欢的名义,恣意地破坏和践踏,则更是一种犯罪,必须被谴责。在陈奕纯笔下,芍药先是“被遗忘”,后来则又惨遭摧残,人们先是偷摘,最后竟连根铲去。世间好物,从来难持久,但这于芍药也太不公平了,你忍心下得了手?于是这弦外之音,所带来的却又是令人沉痛的苦涩。还可以有更多的联想,好的文字,我们欣赏她的美丽和明艳,这是惊艳,但更欣赏她背后深沉的内蕴之美,意味深长,如陈奕纯的《被遗忘的芍药》。这里似乎还必要说说那幅同名的画,陈奕纯有意或无意地把画面处理得十分优雅,芍药花白中带黄,是刚刚绽放的最美瞬间,盈盈绿叶,上面是暖暖的阳光,两只鸟儿,一动一静,顾盼有情。整幅画恬美、温馨、生动,这是作者所憧憬的诗意的境界。或者这才是陈奕纯所希望看到的美丽景象。
他曾问过我,芍药让你联想到什么?他到底掩抑不住自己的好奇。每个人的联想,终归不一致的,这是事实。那么,我联想到什么呢?几乎不假思索,我脱口回答:君子。有些与常人的思维不同,我想从来都不会有人把芍药同君子联想起来的。但我的解释是,她不争春,只是悄悄地开放自己的美丽,开了谢了,尽到自己的努力,和众芳一起为人间增色,也就高兴了。不居名不居功,沉着地做自己的工作,难道这不是诚实的君子之风?
我喜欢陈奕纯的山水画,这幅《不尽长江滚滚来》,自己却是读得呆了,气势雄伟,毕竟是大江流大地,这是一种阔大的境界。画长江者,不少画家笔下各呈风采,但多着眼于奇,三峡的雄奇,神女的传说,多了些虚幻,缥缈间有更多的神秘,这里有更多的秘密与诱惑,当然更刺激着画家创作的灵感和生动的笔。
但此幅作品,却是于雄奇中更突出阔大的雄浑,云天山水浑然一体,在这么一个浩渺的大舞台上,殷红的太阳,却也不是唱主角的,它不过宇宙中区区一丸而已,在这阔大浩荡的天地间,万物都尽情酣畅,谁也不是主宰者,造物主的神奇,乃在于令万物各安其位,各见其妙,这是一幅大自然和谐的美妙作品。面对这么的境界高远之作,我其实不敢有半点轻慢,而是肃然起敬,而是虔诚。我们面对一幅画居然产生如此顶礼膜拜,宛如面对大自然的感动,这就是它的妙。
我在读陈奕纯的山水画时,有一种强烈的感动,只要面对自然,他就放下了身段,把自己和自然融于一体,那么敏锐地去感受自然万物,身心都与万物息息沟通。四季的变化,古人是最锐敏的,甚至到了十分敏感的地步,悲春伤秋,心灵与自然互动,这就是天人合一。可惜,当下人们的心多已被尘垢,功名利禄等等无关紧要的东西占满了,又哪里有余空间能够容纳下风声雨声。但陈奕纯不然,他的画让我们读到,即使极细微的风声水声,草的摇动,花儿的绽放,甚至云卷云舒,他都欣然有所意会。
那山是静穆的,立在那儿,可它不是无情的,大智慧蕴涵其间,当然只有心有灵犀者可以读懂它,古人说,智者乐山,智者大智若愚,却不是浮皮潦草的小聪明小机智,也未免乎格局太狭小了;只有大聪明大机智,才是具天纵之才华者,厚厚的山托起了伟岸的人格。而水呢,浩浩汤汤,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乎?他看到的不仅是人生无常,更是一种自然的法则,顺乎自然顺乎生命,气机循环乃至于无穷矣。读陈奕纯的山水画,我所体会的不仅仅艺术,或者仅仅是技的层面,技者熟极可至,可是难以窥大气象之夭矫,他这却是超越了技的境界,是对自然的体悟,对人生的解读,已独得乎哲学的深旨。他是以艺术为筏,抵达彼岸,融思想于形象,寄衷情于流水,高华而妙,又怎不令人赞叹?
这里正在读陈奕纯的近作《秋高泉气清》,因为序已属秋,画家感时而动,欣然而作。斑斓红叶,连山也飞红流丹,秋天虽已近冬,可是此时却最是灿烂风华,比春夏都要美丽,我们为这份丰饶与成熟所沉醉;而尤令我感动的,还是那从万壑千岩间流泻下的水,哗哗有声,水在陈奕纯笔下,不仅仅柔美,还具有壮丽的大观,秀丽与壮雄浑融,这么的气势,还是寥廓的意境,其间可供我们回味的,可谓深矣。
陈奕纯的胸襟阔大,气质高雅,其山水画作也是这么高华玄妙,深邃渺远,我们应该多在意境上去着眼,或者可以体会其中妙味之一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