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韵
完全是偶然的,我读到了庄小尖的山水扇画。于画我不能算得懂,却多少还喜欢玩赏,或谓附庸风雅,也算贻笑方家。这回于庄小尖,却不敢这么漫不经心,自己完全是一种品读的姿态,有什么不同吗?有的,也就是说,敛眉庄容,端衣肃带,够郑重其事的吧?何则?皆因他的山水扇画,令我有耳目一新的感觉,简直是拍案叹绝了。
庄小尖大名鼎鼎,负盛名久矣。他以早慧的神童姿态,为人称赏。不过,这早慧或曰神童,固未必都是“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。”却也有幸与不幸,若依区区看来,其不幸或远大于所谓的幸。因为他所要因此荷担的压力恐怕远远大于一般的人。如果抗压能力稍弱,偶一不慎,就会粉身碎骨了。这就是做神童的悲哀处。想来,庄小尖该是尝惯了个中的酸甜苦辣的?
山村 庄小尖
如今,这昔时的神童,也已迈入花甲年华了,神童的光环褪去,但几十年的磨砺,淬炼就的一种艺术的气质,却凝炼如剑,是霜光迫人的:这是沉雄厚实的浑穆。庄小尖不但已化蝉脱蜕,而且鱼跃龙门,呼风唤雨,拥有了蛟龙的气象。想那年,1996年,在从事了多年喜欢与不喜欢的工作之后,这人已中年的他,忽然敛手闭门,从零开始,专攻山水。这是一种背水一战的勇气,是对前半生的否定,或者对已拥有的放弃。我们不能不赞赏他的决绝,有一种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悲壮,一种壮士的情怀。多少年后的今天,面对这些山水画,再去体会当时他的决心,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选择。对他而言,这是一条布满荆棘,也不平坦的充满风险的小径,但曲径通幽,却是通向成功的路。他走对了。
在这么的社会背景下,庄小尖的早慧使他比他人受到了更多的政治因素的影响,曾经一度艺术不但是附庸,缺乏个性的鲜活,而且成了图解、诠释的工具,这是可怕的枷锁,而更可怕的是,惯性之后的僵化会扼杀了他艺术的生命。这是他创作急于突破的瓶颈。此外,还有层出不穷的功利的诱惑,这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后的市场经济,呈现出怎么卑鄙的狰狞?然而,这些艰难困苦,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束缚,庄小尖终于解脱了。
从这些画里,我们品读到了他历尽艰辛之后的大自在。尽管眼前看到的还仅仅是尺幅烟云的扇画,可是依然让我们充分地感受到了他强烈而独特的艺术的力量。他说,我的山水画凝重、奇郁,其实正是我长期沉重压抑的生命形态使然。他倒是不讳言。这却是他独具的个性。那种压抑已久后的艺术激流,在他心中如燃烧着一团团的火,寻机在画面上奔突涌流,这小小的篇幅如何容纳得下?于是他的山水扇画总有更多的不尽之意,总奔腾着一种不可拘羁的力量。那些恣肆激荡的水墨,那大胆得令人目瞪口呆的设色,瑰丽、瑰奇,风云飞卷,撼人心魄。那是力的韵律,美的精灵。有时,我们会十分奇怪,画家是怎么创作出来的?因为有诸多的意料之外,诸多的不可理喻,甚或说不按常理出牌。但因此显得怪与异吗?不不,却总是那么的妥贴,那么的赏心悦目。
绿野仙踪
当前的艺术,浮华潦草,我们习见的某些画家,以粗制滥造,迎合流俗为时尚,人人摆足一副大师的派头,有谁还坐得板凳十年冷呢?于是艺术家如当红娱星,总在大秀自我,看他(她)奇装异服,披头散发,唐装露脐,却是装模作样,或笔走龙蛇,或挥洒自如,犹沾沾自喜,顾盼自雄,究其竟笔下无非垃圾。这般艺术家之作,倘或看得多了,我们再来读庄小尖的画,立即就有一份惊艳,分明可以感受到了真正艺术的洁净气氛。庄小尖的山水,超迈宋元风格,追溯秦汉精神,笔墨所崇尚的是一种风骨,他有时也表现隽逸,但因为有骨力支撑,这隽逸就蓬勃着一种健旺的精神。他也敷彩,并不自我为限,拘泥于水墨,而且设色大胆得出奇,让那些花团锦簇皆为我用,在心灵的驱遣下,淋漓尽致,各极其妍丽。请看这幅《绿野仙踪》,墨色留白之外,更流泻着蓝红黄绿等色彩,营造一种谲异、奇妙的梦幻般的境界,是怎么的令人难以忘怀。
江上清风
有人说,大画看气势,小画看趣味。一般的情形,这话是对的,但庄小尖这些山水扇画,却不只有趣味,更可见阔大气势。那种画尽意犹未尽的妙致,无疑大大地拓延了艺术遐思的空间。而三幅题为《江上清风》的扇画,同名异景,既独立又有联系,摆在一起,可以看到万里长江的壮丽风光。而尤难得的,画风也呈现了截然而异的格调,或瑰奇,或凝重,或淡远,长江万里,风情万种,各呈其姿,各臻其妙。如此以扇画淋漓展示浩荡长江的,我还从未见到,或者可谓独创吧?
真正的艺术,不是创作出来的,是心灵中弹奏的动人的乐章。艺术家并不以创作为目的,而是放任心灵,海阔天高,任所翱翔。我们品读庄小尖的山水扇画,不但收获了美的快乐,更可得到精神上的升华,飞翔在一种极为奇妙的艺术的境界。
看熟了山水,惯了就未必有强烈的心扉的撞击。所谓山水不是真山水,是画家笔下的山水。天才的大师,自具面目,独辟境界,然而模山范水,后人亦步亦趋,只在大师大树底下做营生,能超越者少,也就浑见惯而不见奇兀,求特别的感觉可能吗?因循者众,但谁又愿意如此因循下去,于是,搜尽奇峰打草稿,即白石翁所谓之师法自然,入得山来,目迷五色,暇接不及,胸次生层云,那么必得有佳构倚马可待?哪位画家不是踌躇满志,不作第二人想呢?然而,事实上却是突破者少,独见机杼者更百不得一。
梦里河山
我钦仰庄小尖,其实就因为他笔下山水的独具魅力,未为奇奇岂知奇奇,这就是我读后的一个印象。这位画家,我并不熟悉,但也不陌生,当然缘于他的画。先是见识他的扇画山水,缩龙成寸之类俗语可以不说,重要的是,他的阔大与辽远,往往意在画外,这种画尽而意不尽的妙,使他的扇画耐读,所谓意蕴隽永,可供回味的就不是少,是多;此外,吸引我的还有他的奇崛,这奇崛是怎么回事?是一种《西厢记》里张生初见了崔莺莺的惊艳,一份触目惊心的美丽。尽管奇崛,却不是古怪,而是一种明艳的旷远。似乎吸吮天地之精气,冶融自家体会,然后笔底下恣肆。初或者庄小尖未必敢于求奇,毕竟这是一条险径。当然逼仄的险径还是值得走的,这是可能成功的唯一的道路,驾轻就熟,谁不想,却是最没出色的表现。武侠里真正的大侠,走的是独孤求败的道路,敢于挑战,挑战高手,更挑战自我,挑战局限。庄小尖当年选择了山水,又何尝不是如此,那么,事实上也就岂非奇奇了。
这些山水其实岂是山水,却是他磊落胸襟,更是一种坚韧精神的表现。他的山水总是有一份扭屈,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那不愿囿于常轨的力量,蓬蓬勃勃,充满生气的旺盛的生命精神,仿佛如火山的岩浆在翻涌,在奔腾,外表的淡远也罢,明丽也罢,始终压抑不住这股生命力量的激荡,这是最可欣喜的,正表明这位画家的创作在巅峰的状态。他在蓄力在期待着更加强劲的沸腾与喷发。庄小尖已迈进自己创造的成熟阶段,他似乎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。
玉杖千折上云霄
此刻,小小的扇画的欣赏,似乎远远不能满足了我;我渴望欣赏他更大尺寸的画,最好是真迹,而不是画册。机会终于来了,他来汕展览,这是合展,画当然有限,却让我淋漓尽致地饱尝了一回艺术的盛宴。这些画似乎比扇画更能体现他的风格。记得,吴冠中曾经写过一篇《笔墨等于零》,当时在画坛的影响可以说是爆炸性的。有人说他否定了中国画的笔墨,是否如此?这个理解其实有偏差,他是思考国画与时俱进的问题。传统是根本,但传承不是一成不变,是优胜劣汰,更是不断的丰富和发展。我们可以看到庄小尖在创作上的呼应,他不薄古人更在发展中继承传统,张桐瑀说:“庄小尖的山水画,将中国画传统要素包孕在现代气象之中。”创作时庄小尖完全不拘成规,怎么能表现得好,他就拿来用,笔墨、色块、明暗、书法,或者还有些别的手法,他都可以极和谐地“咸与维新”于画之中。他的画沉郁、凝重,厚实华滋,气势雄强。我尤其欣赏其中的用墨,已可谓无所顾忌,有时好像漆刷。大块大块的墨很容易使人喘不过气来,但他却不令人有压抑感,那些墨温润透亮,我们只见厚度不见沉闷,可见他知黑守白的工夫是如何了得。
庄小尖的画不是文人画,却有十分深厚的文化内涵,他的书法古朴,却又稚趣盎然,颇流露出天机妙致,那么的一派天真灿烂,上下左右,画里画外,随意挥洒,一副魏晋人的风度。这么多的墨色斑斓,还有殷红印章的间插,似不经意却乃大有匠心,摇曳多姿的这些题跋印章,是与画相得益彰的一个不可或缺。读他画,我不仅仅读画的本身,也读这些题跋与印章,体会其艺术之妙,那些书法是怎么的有味,拙稚间有禅味,而那些“隐隐远山低,荒烟接断堤”,“松间明月经霜白,石上清泉得雨新”的诗句,却贴切而妙;有时却又情不自禁挥手竟是一篇小品妙文。如斯题跋,我们有惊喜,有叹赏,该是怎么的妙笔夭矫,文采斐然了。
庄小尖说,山耶?我耶!山借我而言山,我借山而言我。于是,我们品读其山水,则山与我却难以分清,正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是谓庄小尖的山水也。